[讀書時空]梁宗岱的完美主義詩譯
作者:劉志俠
《博覽群書》 2007年 第0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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稍為涉獵過翻譯的人都知道,譯詩難度最高,形到意及,只可偶得,更多時候需要越俎代庖,重組句子,重排韻律,有時甚至觸動到內容,某些地方等于重新創作。
即使詩的作者自譯亦難逃同樣的命運,精通德、法語的大詩人里爾克講述過一次創作經驗。1924年,他撰詩祝賀詩人霍夫曼斯塔爾(Hugo von Hoff-mannsthal,1874-1929)五十壽辰,從法文Come d′abondance(“豐收角”,傳統吉祥裝飾物,羊角塞滿花草、水果和麥穗,象征豐收)得到靈感,順利完成一首德文詩。可是擱筆后,法文原詞繼續在腦海揮之不去,于是以法文重寫一遍,原以為翻譯過來便行,結果所得的詩句不僅不同,連主題都改變了。
譯詩之難,可見一斑。然而詩歌特有的音樂節奏和美觀格式,具有散文無法企及的魅力。因此很多人都不畏棘途,勇敢地上路。在中國翻譯史上,梁宗岱(1903-1983)是其中一位先行者。如果說翻譯家有成名作,那么梁宗岱的成名作就是法國詩人梵樂希(Paul Valéry,1872~1945,通譯瓦雷里)的《水仙辭》,這是他在上一個世紀二十年代游學法國時所譯。當時西詩中譯仍在萌芽階段,有人硬譯、直譯,結果中文西化,如讀天書;有人意譯,文字流暢,但常常背離作者原意。處于兩者之間的佳作難得一見。《水仙辭》此時出現,令人耳目一新。譯者對原作如此心融神會,筆墨如此淋漓盡致,譯到好處時,中法文渾然一體,令人難以相信出自一位學習法文不過兩三年的二十四歲青年之手。譯文在《小說月報》發表后,引起文壇轟動。自此之后,梁宗岱樂此不疲。不過,數十年沒有停筆,所得譯詩卻不多。這是因為他是一位完美主義者,譯不厭精,以“千錘百煉”來形容毫不過分。
1937年《文學雜志》一卷二期發表了梁譯莎士比亞《十四行詩》第三十三首,最后兩句譯文是:
我底愛卻并不因此把他鄙視,
既然天上的太陽也不免瑕疵。編者朱光潛先生在后面加上一段“編者附注”:
末行原文為Suns of the world may stain when heaven"ssun staineth。譯文省前半,如將后二句譯為:
我底愛卻并不因此向他白眼.
人間太陽會失色,天日還常暗。
似與原文較合。
編者拽作者的后腿,實屬罕見。但他們兩人是文學上的摯友,一見面便爭論不休,這次不過從幕后轉到臺前而已。雜志出版后,有人打抱不平,認為梁譯道出原詩含意,而朱譯連“達”也未做到。
三十多年后,1963年5月至1964年3月,香港《文匯報·文藝》以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》為題,分三十二期一口氣連載了梁氏的一百五十四首全譯。這兩句譯文,梁氏已經改為:
我的愛卻并不因此把他鄙賤,
天上的太陽有瑕疵,何況人間!
在他的譯詩集《一切的峰頂》序言中,我們看到梁宗岱自訂的譯詩三原則:
1.嚴格選題:“這里面的詩差不多沒有一首不是他反復吟詠,百讀不厭的每位大詩人底登峰造極之作”。
2.深入理解:“深信能夠體會個中奧義,領略個中韻味”。
3.譯不厭精:“不獨一行一行地譯,并且一字一字地譯,最近譯的有時連節奏和用韻也極力模仿原作”。
梁宗岱苦心孤詣去攀登譯詩高峰,加上他天生的詩人氣質,最后達到的境界是留在山腳下望山興嘆的人無法想象的。他的作品當年得到廣大讀者垂青,至今仍廣泛流傳,未來一定也不會被忘記。
(《梁宗岱著譯精華(插圖本)》6卷,劉志俠校注,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12月版,153.00元)